【丑狗】
丑狗丢了！
大前天晚上，我对着电脑写到十点左右，随手捏捏烟盒，瘪了。上街买烟回来，返身锁院门，我忽然想起一天不见丑狗了。
丑狗的确很丑。我之所以要它，是碍于同事情面，不便回拒。去年春天，我中午下班，过去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过的同事问我，你要不要狗？我说，要，但最好是小点的狗。同事说，正巧我想给你的就是小狗。下午，我推车准备出门上班，同事骑电动车匆匆赶来，车篮里带着一只黑狗。
同事从篮内把黑狗抱出来放到地上，我才瞟两眼，心里即后悔：黑狗并不算小，比农村土狗稍稍短矮，腹部以上为黑色，以下为棕色。杂毛也就算了，可狗脸实在难看至极！长鼻、尖嘴、猴腮、耳朵耷拉、两眼无神，显得萎靡不振。大概是狐狸狗与土狗杂交而成。
丑狗是只还未生过狗崽儿的母狗。我以为，如果是个姑娘，初到新家，理应害怕，或者装装害羞也成；没想到丑狗下地就如回到老家，上前嗅嗅我这个新主人，就把我当作老主人，来回蹭腿撒娇。
我厌恶地闪开丑狗对我亲昵的表示。
甭嫌它丑。同事看出我不喜欢丑狗，说，它是只懂事的狗：不进正屋；不在院子里拉撒；饭量小，三四天喂一次就成。好吧，我收下它就是。我嘴里答应下来，心里反问同事：它若有你说的这般好，你会舍得送给我？
上班后，我从另一同事嘴里打听到，同事送给我丑狗的前些天，从省城买回来一只价格不菲的纯种腊肠狗，因为两只狗好斗架，所以急着把丑狗送人。同事把丑狗先后送给过三个同事，因三个同事嫌丑狗丑而未送出去。
我家在两排房子的最西面，门前形成一条狭长的过道。当天下午，我走到过道口，只见丑狗低头拱开院门，跑到我面前又蹦又跳，接着前面引路，把我迎进院子里。对丑狗过分的热情，我非但没有露出悦色，反而在它又来蹭腿时，抬腿将它踢开，并大声喝斥：丑狗，滚远点！丑狗真是厚脸皮、不识趣，地上翻滚着再次靠近我。我推门躲进堂屋，丑狗起身立在门外，不住地摇尾巴看我。过会儿，丑狗见我没有搭理它的意思，这才放低尾巴，一步一回头地走到院门口卧下，抬头继续关注屋里的动静。
农村孩子丢三拉四，家长常骂孩子是狗记性。意思是狗没记性。丑狗初次欢天喜地出门迎接我，被我一盆冷水浇到狗头上，好似不曾发生过此事，每天中午和黄昏，无论刮风和下雨，一如初次跑到过道口迎接我回家。时间一长，我还没走进院门，家人只要看见丑狗窜出去，就知我已走到过道口。
丑狗太丑，丑得同类都欺负它。有几次，我见丑狗低三下四地想加入附近的狗群当中，却被那些狗合伙咬得夹起尾巴逃回家。我并不可怜丑狗，反倒觉得它让我很没面子。夏夜，许多人喜欢牵狗到街上散步。我有次出门散步，丑狗悄悄跟在身后，不远不近，似乎也想让我带它街上溜达。别人的狗是纯种狗，丑狗却是杂交狗，我怎好意思带它见人！抬手作势欲打，吓得它一溜烟跑进过道里。走出十几步，我回头看，丑狗蹲在灯火阑珊处的过道口，眼角闪闪明亮，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冷落而流出了寂寞的泪水。
对此，我无动于衷，拒纳丑狗成为家庭中的一员！
狗们发情交配的季节到来。丑狗虽丑，毕竟是只狗姑娘，身上散发的气味吸引来几只公狗在我家门前徘徊留恋。千呼万唤，丑狗羞答答出来见“情郎”，几只公狗围着它礼貌性地嗅两下，纷纷掉头而去。有只比丑狗还丑的哈巴狗还算痴情，一连几天早晨，我见它浑身脏兮兮站在门外往里瞧，而丑狗卧在对面的棚子里，盘头大睡，对“痴情郎”的到来置若罔闻。大概，丑狗也嫌这个应征的“男朋友”丑吧？
于是，丑狗高不成、低不就，成了嫁不出去的“丑姑娘”。
丑狗来我家半年，我不觉得家里有什么变化。后来想想，是因为同事没有骗我——丑狗太懂事：一不进堂屋，没打扰过我屋里写作和休息——无论屋外如何亲近我，一旦我进里屋，立马止步于门口。有几次，女儿抱丑狗进堂屋，它下地不作分秒停留，跑到屋外回身摇尾巴，等女儿出去和它玩耍。二不在院子里拉撒。早晨开门，它第一个奔出去，到远处的草丛拉撒。三饭量小，但偏食，初来我家时只啃鸡骨头。于是，它只在我有酒宴的夜晚等我醉熏熏回来，才可饱餐一顿染上酒味的鸡骨头。但我宴散常常忘记捎鸡骨头回来。后来，女儿就用电话提醒我回家时别忘了给丑狗带点吃的。然而，酒宴上不是每次都有鸡，大多时候，我两手空空回来，丑狗饥肠寡肚空喜一场。指望不住我，丑狗只好白天到附近的草丛中觅食，晚上去街边的垃圾堆扒食。
那段时间里，我实在想不出，丑狗除了省心还有何用？
去年秋天某个清早，我仍在床上睡觉，妻窗外大声喊，快过来看，咱家的丑狗逮住一只大老鼠！我穿衣跑到院中看，南墙根下水道口，丑狗在一只死老鼠身上嗅来嗅去，双耳耸起，嘴里发出“呜呜”声，全没了往日的萎靡不振。我不以为然对妻说，你怎知是它逮的？也许是它饿了，昨晚从外面衔回来的呢！不可能！妻肯定说，昨晚我打扫院子，没见这里有老鼠，门锁着它又出不去，如何到外面衔老鼠？再说，前两天我见过这么大一只老鼠从下水道里进出过……
我嘴上不再言语，心里仍是不以为然：丑狗最多是“瞎狗撞上死老鼠”罢了。我甚至还暗自嘲笑丑狗一句：你可真是“狗拿耗子多管闲事”！
冬天，卧室溜进来一只小老鼠，夜半啃床磨牙，不停地“咯吱”作响，影响到我睡眠。不肯离开热乎乎的被窝，我只能拉亮灯吓它。灯灭，响声依旧。如此反复两夜，搞得我头痛而无奈。第三天中午，我下班走到过道口，先放学到家的女儿领着丑狗跑出来，见我就嚷，爸爸，爸爸，狗狗逮住小老鼠了。我不相信地进院，看见堂屋门前果然有只死去的小老鼠。我半信半疑，夜里侧耳细听，直至进入梦乡，再未听到那烦心的响声。
然而，我的内心仍顽固地坚持：耳听为虚，眼见为实。不过，当冬天第一场雪到来那天，我顽固的坚持开始像檐上冻雪，阳光下松软了。
还是中午回家，我隔窗看对面屋脊上的积雪，几只麻雀忽然飞落院中，蹦到狗食碗边沿上叨剩饭。半年后，丑狗改掉了它偏食的坏习惯，能吃点带荤汤的面食了。饥饿面前，甭说人类，就连动物都得改变自己！这时，丑狗踏雪归来，猛地朝麻雀扑过去。麻雀吓得四散飞逃。一只麻雀慌不择路，飞进三面是墙壁的棚子里。丑狗冲进棚内，跳起身子，一口衔住往回飞的麻雀。丑狗咬死麻雀，松口放在雪地上，像上两次围着老鼠一样又嗅又叫。
今年夏天，我终于亲眼目睹了丑狗逮老鼠的过程。那天是星期天午后，我午休起来刚走到门前，就见一只大老鼠从下水道里大模大样爬出来，碰巧丑狗也午休醒来，躬起背，“嗖”地扑向大老鼠。大老鼠没料到丑狗爱管闲事，回下水道不及，夺路朝门楼里逃命。丑狗箭一般跟了进去。门楼墙挡住视线。我以为大老鼠肯定从门缝逃了，而丑狗肯定是“狗”失前蹄。未等我再想，丑狗走出来，利齿下正是已经呜呼哀哉的大老鼠。丑狗看看出门的我，低叫两声。我想，丑狗大概是向我证明，它真的会逮老鼠。
那天黄昏，我上街买了一只肥油油的烧鸡，骨头全部奖给了丑狗。那夜，我半宿未眠。自责让我无法安睡。我想起丑狗往日被我忽略的许多优点——
其一：丑狗不嫌我家贫。我是职工，月资只能维持家人生活，没有余钱给丑狗买昴贵的狗食。我非官，吃喝少，满足不了丑狗唯一的嗜好——啃鸡骨头。
其二：丑狗不嫌我无能。我写作挣不到几文钱，而这点钱与我写作扎本的烟钱相差甚远。我没有经商头脑，日后发横财的可能微乎其微，丑狗跟着我日后享福的可能自然也是微乎其微。
其三：丑狗不嫌我嫌它丑。丑狗从踏进我家大门那天，我就没给过它好脸色看。他人都是家丑不外扬，而我时不时在他人面前揭它的短处。
其四：丑狗尽职多责。丑狗是丑，却忠于职守，日夜看护家门。从前，邻居家被小偷光顾过两次，丢了几千元，丑狗来后，邻居家再没有小偷光顾。
其五：丑狗爱我和家人胜过爱自己。丑狗身单力薄，常被大狗欺；胆小，比它小的狗冲它叫两声，它就吓得夹尾巴逃。可有一次，女儿带丑狗出去，被一只大狼狗拦住去路，欺女儿小，扑过来咬。女儿吓得忘了逃跑，危急时刻，丑狗挺身而出，弱小身躯挡在小主人身前，冲大狼狗狂叫不止。大狼狗被丑狗勇者无畏的胆气镇住，低嚎两声转身跑了。
其六、其七……我想完所能想到的丑狗的优点后，忽然悟到：或许丑狗自知相貌丑陋，没人要没人疼，而我竟然收容它，让它有了安稳的家，于是心存报恩之心，并付之于行动吧。
记得妻对我说过一件悔事：今年夏天，她同事看见丑狗，说这狗太丑，我家的母狗刚下一窝狗崽儿，送你一只最好的，你把它丢了吧。妻动了心，送女儿上学后，把丑狗丢到学校附近一座荒废的园子里跑回家。中午，妻接女儿，学校还未放学，先去荒园瞧丑狗走没走，刚到围墙前，就见丑狗钻出草丛，像个半天不见母亲的孩子奔过来，一跃竟跳过半人多高的墙。而这，大狗都难做到。妻并未放弃丢掉丑狗。下午，妻送女儿上学又把丑狗丢在街道花池里。然而，当妻黄昏接女儿路过花池时，丑狗卧在原处，一下午保持着妻离开它时的姿势。
我当时暗自为丑狗捏把冷汗。丑狗太信任主人了，以为只要它忠于主人，主人也会忠于它！孰不知，人心，是最难测最善变的啊！
丑狗已经四天没有回家，我和妻四个晚上默默面对，不放过外面任何细微的声响；然而只有房檐下的滴水声，却无院中熟悉的叫声。往常，女儿放学都是磨磨蹭蹭回家，这四天八次都是小跑着回来，而每次推开门都是失望地哭了。她还自责地说，都怪我粗心，那天下午回来没看见它，以为它出门找鸡骨头去了。
直到此时，我才发现，我亏欠丑狗的太多太多……当我和妻意识到要对它另眼相待时，它却不见了，不见得让我和妻措手不及，无处后悔：丑狗再丑，也非我们的玩物，而是我们最忠诚的朋友，怎能以美丑定好恶！丑狗再丑，也需要我们真心爱护，就像它真心爱护我们！丑狗再丑，我们也不应嫌弃它，就像它从不嫌弃我们家贫……
我走出堂屋，推开院门，面对那个熟悉但模糊不清的过道口，为丑狗流下两行滚烫的泪水。然而，我不知道，泪在这个漆黑无情的冷雨夜，还能不能起到它应有的作用？
丑狗丢了！我回屋和妻决定，明天给棚中潮湿阴冷的狗窝铺层干燥温暖的稻草……
2009年11月1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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