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93回 只求做他的新娘
男子心中但有一个记挂的女子,就会更多地考虑将来之事。
时迁和小花生死重逢后,做生意愈加卖力。从前贩猪,他往返广州和家乡四天一趟,现在三天一趟。他从小生活在农村,尝尽穷滋味。
男耕女织、朝出晚归、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生活,只是文人“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”的笔下描绘罢了。
看看现今的农村,又有几人安心呆在家中?年青人潮水涌进城市打工,每月几百元工钱,宁愿吃不饱、穿不暖,也不肯返回到背朝青天、面朝黄土的劳作中去。只是苦了守在家里的年迈老人和年幼孩子。老人思儿女不回,孩子想父母不归;父母种地无力,孩子上学无心;老人得不到儿女孝敬,孩子盼不来父母呵护;老人的身在多虑中衰老,孩子的心在少爱中畸形。
村庄无数,村村难觅年青人,庄庄易见老幼人;田地大片,麦苗在艳阳下垂头,玉米在风声里张望——它们多么盼望夏秋两季尽快来临,听听家园短暂的喧哗声……
时迁坐在返程的空车里,想过农村又想起小花:是啊!我同她都是从农村正走向城市的人。她这一路前行,行不尽的坎坷路,趟不完的辛酸河,我不能再让她居无定所、无枝可栖!我要让她有安逸的家住,有甜蜜的日子过!幸福生活不会离我们远了。这趟回到家,我就着手准备材料,在大名府为她建起一幢漂亮的楼房;她在家中做家务,我在外面跑生意。将来有了后代,我们共同培养孩子,送孩子进最好的学校,受最好的教育,看着给我们希望的树苗一天天茁壮长大,成为有用之材。我们老时,哪儿都不去,坐在我们的庭院里,闲看花开花落,静听风来雨往,携手共看夕阳红,直至日坠西山,永不分开……
汽车载着时迁对未来生活的憧憬,黄昏时分进入韶关地界。一旁睡觉的二毛醒来,揉着眼睛,对他说道:
“老板,你累了半天,后程由我开吧。”
“前面是韶关,咱们到那里用过饭,你再开吧。”
韶关位于广东省北部,是座山清水秀的名城。其四面环山,地势险要,是北方人进出广州的必经地。
车急速飞驰,时迁忽然减速缓行,靠路边停住。二毛以为车出问题,开门要下车检查,被他拦住,说道:
“我方才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,稍等片刻,看是不是他。”
一个人从车窗经过,时迁推门下路,冲那人的背影喊道:
“朋友,请留步。”
那人背影晃动一下,非但不回头,反倒加快了步伐。
“你可是李鬼哥哥?我是你时迁兄弟啊。”时迁喊着追上去,“上次哥哥不告而别,大家很是挂念。你怎么流浪到这里了?”
那人回头,正是李鬼。
再说李鬼从水里爬上岸,衣裤又湿又沉,尽管是夏季,也冻得禁不住连打多个喷嚏。借着夜色正浓,他摸进附近的村庄,潜入一户人家的厨房里,拿走一盒火柴,抱走一捆干柴,在一堵避风的山崖下面,烘干湿衣湿裤。
东方渐渐明亮,李鬼向早起的村民打听到去往西安的正道。一路走他一路生闷气:这次到广州办事,我没办成也就认命算了,偏只顾着逃命要紧,偷鸡不成蚀把米,却把手机和牡丹卡遗留在旅店。唉,一文钱难倒英雄汉!看来我只能仿效当年的红军,徒步完成告李逵时没走完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路了。
李鬼听见有人背后喊他留步,开始有些恐慌,以为被熟人认出。想跑,他又恐后面的人认准是他,只得沉默着加快脚步。
不过,李鬼从时迁言语里听出,他出走后的事时迁并不知晓,这才回头。
李鬼出走,时迁忙着跑长途生意,既没同燕青他们碰过面,也没和他们手机联系过。他虽然常到二娘的饭店看小花,但是二娘与张青因他和小花见面时间短,两人单独相处能多说些知心话,也就没将李鬼作恶之事对他讲。
此时此地碰见李鬼,时迁以为李鬼仍是被李逵气走之前的李鬼。
时迁走上前来,李鬼见他一个人,松口气,探问道:
“原来是时家兄弟。你从哪里来?”
“兄弟从广州贩猪回来,见一人道边行走,看着像哥哥,果然正是。”时迁握住李鬼的手问长短,“哥哥这些日子哪里去了?好让兄弟担心……”
李鬼在时迁跟前是赖蛤蟆喝胶水,张不开嘴。他知道,时迁清楚他昔年的劣迹;也听武大郎说过,时迁得知他在王家集镇时,曾抽刀要杀他为快。但是他不知道,时迁自他与武大郎合作写书,以为他已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,对他的成见尽消了。他被李逵吓走后,时迁认为自己不该不出手劝阻,内心也生出过对他的欠意。
“在此地遇见兄弟,哥哥说出来实在惭愧。”李鬼挤出满脸愁容,“我那夜坐车来到广州,靠打工养活自己;最近思家心切,我到火车站买车票,不料钱被小偷扒走,只得徒步往家赶。”
“哥哥受苦了!兄弟回家,可巧路遇哥哥,咱们一同回吧。”
时迁听信李鬼的鬼话,请他上车同行。
李鬼坐车前行,瞅着窗外掠过的树影,心里美滋滋地踏实。他原以为,这次回西安不但要步行,还得张口讨饭。现在,巧遇对自己不了解的时迁,后面再不用忍受脚底磨泡、腹中饥饿的煎熬了。
车到韶关,三个人进饭店,酒足饭饱后重新上路。二毛开车,时迁和李鬼饮酒过量,大着舌头,天南地北海聊起来。
过有两个钟头,时迁疲劳加酒劲上头,昏昏睡去。李鬼心中有事,不敢轻易睡下,用香烟不停地刺激大脑神经。
子夜,车抵达两湖交界处。李鬼岂肯同时迁去大名府!心中盘算:车到武汉我先哄他给点钱,然后借故下车,回转西安。
夏天的夜晚,车内闷热,李鬼开窗透气。因白天车辆多,喇叭声不断,二毛休息处于似睡非睡状态中,没能休息好;加上他酒量小,虽未多喝,但大脑经风吹久,醉意和困意同时起作用,忍不住闭眼,垂首伏到方向盘上。
此刻是凌晨四点,天刚微亮,车距武汉20公里。李鬼坐驾驶室中间,忽觉车如长蛇,弯来弯去前行,急忙侧脸看,见二毛趴方向盘上睡着,吓得抬巴掌猛击他的后脑勺。
二毛惊醒,抬头朝窗前看,车偏离跑道,冲向高速公路护栏。
眼看就要车毁人亡,二毛抬脚猛踏刹车,四只车轮“嘎吱”连声,滑行二三米,猛然停在路沿上。车头撞弯铁栏杆,所幸没冲下路基。
二毛和李鬼早有思想准备,各自抓牢靠背,因而没有甩出车外。时迁睡梦中毫无准备,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,身体撞破挡风玻璃,飞出车外。
挡风玻璃烂个大洞。二毛两眼发直,呆坐不动,傻了。李鬼虽有防备,脑门儿仍重重撞到前窗沿上。他顾不上头疼,捂面门下车,寻找飞出的时迁。
借着黎明微弱的晨光,李鬼两眼搜索路面,不见时迁。走到栏杆前,他朝路基斜坡下看,但见时迁面朝下趴在石块上,一动不动。
李鬼惊出一身冷汗,翻栏杆顺坡下到时迁身前,抱起他登上路沿。二毛此时清醒过来,接过时迁,把他平放在路面上。
李鬼翻到栏杆内,蹲到时迁身边查看伤情。时迁面门血肉模糊,加杂有白色液体。他暗暗叫声不妙,探手试探时迁的鼻孔,气息全无。
二毛见李鬼不吭声,焦急地询问道:
“我老板碍不碍事?”
“应该不碍事。”李鬼心中有数,不动声色道,“他只是被撞晕,咱俩拉到医院抢救吧。”
二毛弯身要抬时迁上车,李鬼又说道:
“你先上车,查查车坏没坏。”
二毛返身上车,发动机器,车轰鸣一声启动。两人将时迁抬上车,二毛猛踩油门,车如射出的箭般驰向武汉。
车进入武汉市区,停到医院门前。李鬼和二毛抬下时迁,直奔急诊室。
医生正要查看时迁的伤情,李鬼对二毛说道:
“你先照看他,我去交押金。”
李鬼抹头跑出急诊室。医生试探时迁的鼻孔,又翻开他紧闭的眼睛,手电筒照照,发现瞳孔已经放大,叹口气,说道:
“病人已经死亡,你们带他回家火化吧。”。
“老板,是我害了你啊!——”
二毛一声悲鸣,扑到时迁冰凉的身上放声痛哭。医生拍拍他的肩头,劝他不要久留,以免天热尸体腐臭。他止住哭声,想起李鬼还在外面交押金,向医生问过收费处在哪里,踉踉跄跄奔过去。
收费台前无人。二毛急问收费人员道:
“大夫,刚才有人来过吗?”
“天这么早,哪有人来啊!”
一股心酸涌上心头,二老暗骂李鬼道:好个没人性的畜生!我和老板好心送你回家,出了事,你竟狠心丢下我们溜掉……
返回急诊室,二毛正要抱起时迁,医生建议他买几块冰砖放在尸体上,可以防腐。钱在时迁衣兜里,他探手进衣兜,里面空无分文,翻开其它衣兜,只有几张票据。
二毛忽然明白过来:李鬼穷困到徒步行走,不向自己要钱,就去给老板交押金,肯定是其趁乱将钱全部掏走……
李鬼此刻坐在开往西安的大巴上,心中甭提多高兴。他见时迁断了气,就故意让二毛上车检查车况,然后迅速将手伸进时迁的衣兜,把近两万元的贩猪钱全塞进他的衣兜。
——好运找上门,关都关不住啊!
李鬼乐得想大声喊出来。
二毛没钱买冰砖,急得大哭。医生可怜他,给他买来几块,又帮他将死去的时迁抬上车。
天亮。二娘的饭店里,小花一边洗脸一边哼着小曲,算计时迁今天中午即可回来。前天,时迁临走对她说已在大名府找好宅基地,三间地方,这趟回来就盖楼房,两层六间,前面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庭院。盖好就娶她进门,两人在庭院种些葡萄、养些花卉,有可吃和可看的,闲来坐在葡萄架下面喝喝茶、下下棋,不亦快哉!
时迁动听的描述,听得小花心中乐开花:盼星星盼月亮,终于盼来属于我和他快乐幸福的天空!想到这里,她也洗完脸,出门到前厅,开门迎接曙光。
就在小花走向前厅时,后屋张青的手机响了。
张青躺在床上还未起来,伸手拿手机,已经下床的二娘拿了起来。他见二娘只听几秒,面色瞬间煞白,接着铁青,拿手机的胳膊抖动得厉害,困惑地问二娘谁打来。
二娘不理睬张青,手机未关,泪已簌簌滴落下来。
“我还没死,你哭个啥?”张青逗二娘道。
“时兄弟的命咋这么苦呀!”二娘低声啜泣。
“出啥事了?”唬得张青一下子蹦下床。
“他……他……出车祸死了……”
“不可能!谁在咒他?”张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二娘哽咽着将二毛方才所言说一遍,忍不住大声哭起来。慌得张青抬掌捂住她的嘴,提醒道:
“嘘……小声点。小花听见了!”
夫妻二人一屁股坐到床沿上,半晌不知如何对小花开口。
“唉,纸里包不住火啊!小花早晚会知道,早晚得面对现实。”张青轻揽二娘入怀,安抚道,“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。要紧的是先让小花有点心理准备,免得突然知情,对她打击更大。”
张青抹掉眼泪出门,见小花在前厅弯腰打扫卫生,强忍悲痛让她进屋,二娘有话要与她说。
小花答应着放下扫帚,走进二娘的房间。
二娘面对梳妆台,背对小花,说道:
“妹妹,坐床上,嫂子有些话对你说。”
“嫂子,是不是又让我帮时迁跑车之事?”
“不……不是。”
“嫂子,你的脸怎么了?”
二娘说话不回头,小花从镜子里瞅见她眼中含泪,有点莫名其妙。
“没什么。”二娘依旧不回头,岔开话题,“妹妹,你来嫂子这里多久了?”
“一年多了。”
“嗯。嫂子和你张青哥待妹妹怎样?”
“很好呀。你们待我就像亲妹妹。”
“花荣兄弟待妹妹呢?”
小花心想:即使我离开饭店,大名府距王家集镇也不远,坐车十几分钟就能见到你们。嫂子今天怎么了?净问些摸不着边的话,好像生离死别似的。
“快回答嫂子,花荣兄弟待妹妹怎样?”二娘追问道。
“哪有亲哥不对亲妹好的理?他对我很好。”
“这就好。”二娘还是背对小花道,“那么,燕青他们待妹妹如何?”
小花愈加困惑二娘的问话,忍住疑问,继续说道:
“他们对我都好。”
“那……时兄弟待妹妹好么?”
小花似乎明白过来:二娘绕一百个圈子,原来在这里等我呀!他是和我同过甘苦、共过患难的人,值得我托付终身,当然是对我最好的人。可这话直白地对外人道出来,还真让她有些难为情。
二娘再次追问,她羞答答低头,说道:
“他更好。”
“那么,这些待妹妹好的人当中,若是某人有闪失,或者永别妹妹,妹妹是不是肯定万分悲痛难过?
“那是自然!”
“但这个人既然对妹妹好,他定然不希望妹妹夜夜悲戚难过,而是希望妹妹过得快乐是不是?如果妹妹不快乐,九泉下的他会不安是不是?”
“嫂子,我还不能完全听明白你的话。我觉得呀,如果我爱一个人,就要给他快乐。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!如果他不快乐,我当然不会快乐。”
“妹妹说得对!快乐与悲伤并非一个人的事。一人快乐,大家都快乐;一人悲伤,大家都不快乐。”二娘扭过泪流满面的脸,“妹妹,你是希望大家都快乐的!对不对?”
小花见二娘泪眼盯着她看,吃惊问道:
“嫂子,你得重病了?”
“比重病还重!”二娘一把抱住小花,放声大哭。
“嫂子莫伤心,你的病会好的。”小花心酸起来,替二娘不停地擦泪。
“好妹妹,嫂子知道妹妹历经很多苦难,但这些苦难都没能压垮妹妹,说明妹妹是个坚强的人。嫂子相信,妹妹能承受得住……”
小花忽地浑身冰凉,皮肤起层鸡皮疙瘩,意识到什么,小声问道:
“嫂子,是不是他……出事了?”
“嫂子不敢面对妹妹,说这么多话就是想让妹妹有个心理准备。妹妹答应嫂子和大家,听完可不能做傻事呀!”
二娘轻轻但十分肯定地点头,小花一颗心瞬间坠入无底痛苦的深渊。在那里面,看不到月光、星光、阳光,四周伸手不见五指;心如一颗巨石下坠,始终碰不到东西,想撞得粉碎都不知何年何月何日落到地面上……
燕青、花荣、石秀、周通、张青、二娘、武大郎夫妻胸戴白花,缓慢步进婚礼堂——火葬场殡仪馆。迎面是雪白的墙,挂的不是时迁的遗像,而是一个大红“喜”字;四面不见彩色的花圈,也无黑色的挽联,只有中间停放着一口水晶棺。棺内,时迁身穿崭新的西装,胸别红绶带,上有“新郎”两字。棺周围摆满红玫瑰。小花身披白婚纱,胸戴红绶带,上写“新娘”两字,手捧时迁的遗像,化过妆的面庞带着微笑,立在棺右侧。
司仪过来,拿起话筒,说道:
“各位先生与女士,欢迎你们今天参加
外面顿时炮声震天,婚礼进行曲缓缓响起。
司仪走到小花身前,问道:
“
“我爱!”
“无论他是痛苦快乐,或者生老病死,你都能与他不离不弃么?”
“是的。我能!”
“那么,我以天主的名义宣布:你们已经正式结为夫妻。阿门。”
婚礼进行曲嘎然而止,唢呐欢快的声音响起。小花抱着时迁的遗像,面朝门外天空一鞠躬,然后向面前的花荣二鞠躬;花荣接过妹妹手中的遗像,与小花对拜。
“时哥哥,我终于是你的新娘了!”
小花俯身亲吻镜框,一口鲜血却提前喷出,像一大朵红玫瑰盛开在时迁的笑脸上。接着,她头一歪,栽倒花荣怀中,昏厥过去。
众人慌忙围上前,把小花抬出殡仪馆。早已经候在门外的救护车将她拉往医院。同一时刻,时迁的身体被殡葬人员推进一扇铁门里。
那天中午,小花扑到送回来的时迁身上,哭得死去活来,鬼神俱悲。燕青等人闻讯赶来劝慰,半天她止住哭声,第一句话就是:我别无所求,只求做他的新娘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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